谢 冕
记得那年拜访井冈山,在访问中谈起艰难岁月,采录了当年流行的一曲歌谣:“红米饭,南瓜汤,秋茄子,味好香。”从此重新认识了茄子,知道此物有功于饥饿中的人们,对之有了感恩的心情。后来读杂书,发现在茄子名下还有一些文人轶事,其中好像有白石老人画的,还有汪曾祺与王世襄这两个“吃货”交往中有一则关于茄子的故事,故事已模糊了,但留下王先生那个推着自行车说“一根好葱也买不到”的可爱的画面。至于二人如何谈到茄子的,记不得了。
家常饭桌上的茄子乃是平常蔬菜,南方所产呈条状,秀而娟,若南国佳人,北方则多是球状,丰而壮,若北地汉子,南北异形,其味则同。幼时居家,夏间多蒸煮长条茄子,熟后撕成条状,蘸酱油蒜泥食之以消暑。北方产的圆形茄子不便蒸食,多取红烧法烹之。我平素于厨艺少用心,做不出好菜肴,但做茄子却是有点心得:茄子洗净,切中等滚刀块,入油锅,用温火,少顷,入少量盐,煎至微软,加少许糖及生抽,继续文火,慢至熟透,加蒜碎起锅。这道菜重油,不忌用糖,佐餐极佳。
在蔬菜中,茄子不是青菜,也不归瓜果一类。茄子以其肉质绵软而得到食家的青睐。在厨房,茄子可做成多种菜肴,北方圆茄除红烧外,做成茄盒也是席上诱人珍品。其法,茄子去皮,切成方块厚片,刀工劈而不断,嵌入瘦肉为馅,裹以半湿面泥,入油锅炸至金黄色,起锅,装盘。这道菜名曰:炸茄盒。与此相关的有以莲藕为料的,炸藕盒,二者乃是友邻,但以茄盒为佳。
茄子出身平常,做成的菜肴也是家常之物。说是平常,说是家常,却也曾有过“显赫”的经历。这道家常菜在平日,是不显眼,可入了大户人家,却是显出别样的华贵。《红楼梦》四十一回写茄鲞,可谓为之扬名,但却失之夸张。那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,贾母高兴,留宴款待,宴中有一道菜曰:茄鲞。但听凤姐介绍说:这也不难。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(左上⺮左下韭右刂)了,只要净肉,切成碎钉子,用鸡油炸了,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、新笋、蘑菇,五香腐干、各色干果子,俱切成钉子,用鸡汤煨了,将香油一收,外加糟油一拌,盛在瓷罐子里封严,要吃时拿出来,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。王熙凤这么一说,可把刘姥姥吓住了。
据食家考订,这一道菜被渲染得有点过了。其实所谓鲞者,乃是南方民间一种将食物晾干贮存的方法,鱼及海味等均可成鲞,防潮,防腐,可久存。我们但看凤姐所言,在她的叙述中茄子丁经过油炸,连同那些“配料”,一起炸干,而后装罐,封严实,食时取出。此中究竟何者为主,何者为辅,弄不清了。这样制作出来的,究竟还保留了多少茄子的原味?哄姥姥的,我就不信!
说了大户人家的珍肴,还是回到我们平民的饭桌上来。我自信我亲手做的红烧茄子,比大观园王熙凤家宴的茄鲞更接近真味道。我手生,极少历练,口说无凭,也许不实。这里不妨介绍我和朋友亲历的这道菜。某日在燕园办完事,时已过午,学生们就食的高潮已过,我们寻找一个可以马虎进餐的食堂。到了一个叫作家园食堂的二楼,那是专为接待赶不上高潮的师生开放的餐厅。刷卡,打饭,打菜,有一道红烧茄子把我们镇住了!这一份欢喜,又岂止是刘姥姥那般面对茄鲞的惊讶——它品相深褐透红,不浓不淡的油,适当的甜,外加拍成碎片的大蒜。一碗米饭,一盘茄子,众人高呼:国内第一红烧茄子!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5年04月16日 20 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