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马迁写给好友任安的信，也是司马迁留给这个世界最后一篇文章。通篇向世人剖析自己的内心世界，陈述自己为了完成《史记》而忍辱偷生的悲惨经历。言辞恳切感情真挚，行文大量运用典故，用排比的句式一气呵成，对偶、引用、夸张的修辞手法穿插其中，气势宏伟。这篇文章对后世了解司马迁的生活，理解他的思想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。是为古代散文中精品称之为天下奇文也是当之无愧的。鲁迅称《史记》为“无韵之离骚”完全可以从这篇文章中推求之。
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，（太史公：汉代史官太史令的统称。司马迁承父命继任汉太史令,这里是司马迁自称。牛马走：指驾驭牛马的仆人，自谦之词。《汉书·司马迁传注》:“走,犹仆也;言己为太史公掌牛马之仆,自谦之词也。”）少卿足下：(少卿：任安,字少卿。荥阳人,汉武帝时,官北军使者护军,征和二年(公元前91年),太子戾因巫蛊事发兵，并命少卿发兵相助，少卿受命而闭门不出，事平，武帝以其坐观成败，有贰心，遂下狱，被腰斩。) 曩者辱赐书，(曩：（nǎng）往昔、从前、过去。辱：屈承，应酬语。)教以顺于接物，(物，在此指人。接物：与他人交往。)推贤进士为务；(务：事务，名词。)意气勤勤恳恳，（意气懃懃恳恳,情意诚恳的样子。）若望仆不相师，(望：抱怨，埋怨、责怪。不相师：不接受指教。相,代词性助词。)而用流俗人之言，仆非敢如此也。仆虽罢驽，（罢：通疲。驽：跑不快的马。罢驽：比喻自己才能低下。）亦尝侧闻长者之遗风矣。(侧闻：旁闻。遗风：指前贤所遗留之教诲或风气。)顾自以为身残处秽，动而见尤，欲益反损，是以独郁悒而与谁语?(顾：但是，转折语气词。身残处秽：身体残缺，处在受辱的地位。指身受官刑,有如宦官。见尤：被指责。见，表被动。尤：罪过、过错。郁悒,愁闷。）与谁语：和谁诉说。)谚曰：“谁为为之?孰令听之?”(即“为谁为之,令孰听之”之倒装。意谓既无知已者，即欲修名立节，为谁而做?又叫谁听?) 盖钟子期死，伯牙终身不复鼓琴。(钟子期、伯牙都是春秋时楚国人。伯牙善鼓琴，钟子期最能欣赏他的琴音。钟子期死后，伯牙认为世无知音，便破琴绝弦，从此不再弹琴。)何则?士为知己者用，女为说己者容。(何则,犹“何耶”“何哉”。说已,喜欢自己的人，说，通悦。容：打扮、修饰。)若仆大质已亏缺矣，（大质：身体，体质。）虽才怀随、和，（随和：随侯珠、卞和玉。皆先秦宝物，比喻美好的才能。）行若由、夷，（由、夷：许由、伯夷：古代隐逸高士品德高洁之刃，比喻品德高洁。）终不可以为荣，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。（自点：自污。点：通“玷”，污、辱。）书辞宜答，会东从上来，（答：回信。会：适逢、遇到。东从上来：指太始四年三月随汉武帝东巡泰山，五月回到长安之事。上，皇上,指汉武帝。）又迫贱事，（被琐事缠绕。迫，急、忙之意。）相见日浅，卒卒无须臾之间，（卒卒：匆促的样子。卒：通“猝”。匆忙，仓促。须臾之闲：片刻的空闲。闲：空隙、空闲。）得竭志意。今少卿抱不测之罪，（不可测度的罪行，一般指死罪。）涉旬月，（经过一个月。）迫季冬，（迫近十二月。迫，靠近。汉律,死罪在十二月处决。）仆又薄从上雍，（薄从上雍：自己又迫于随从天子郊祀于雍之事。薄，迫近。雍，地名,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，秦曾建都于此。筑有祭祀五帝的祭坛，汉武帝常在此祭祀天神。）恐卒然不可为讳，（不可为讳：不可避免。不便于直说死,而说“不可为讳”来代替死亡。）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，（愤懑：愤恨苦闷。懑（mèn）。左右,书信中称人之敬词。用法如“足下”。适用于同辈或长辈。）则长逝者魂魄，（长逝者：死者,指任安。）私恨无穷。请略陈固陋。（固陋：谦词，鄙陋的言词。）阙然久不报，（搁置在那里很久没有给您回信。阙然：时间隔很久。报：回复，答复。）幸勿为过。（幸：祈望语气词，希望。过：责怪。）
仆闻之：（仆：自谦之词。古人常用“猥”“窃”“鄙”“某”“不佞”“仆”“愚”等来指自己。） 修身者，智之符也; （符：凭证、象征，标志。）爱施者，仁之端也; （端,发端、开始。）取与者，义之表也;（取予：索取和给与。表：标志、表现。） 耻辱者，勇之决也;（决,判定、断定。） 立名者，行之极也。（行：品行。极：最高准则。）士有此五者，然后可以托于世，而列于君子之林矣。故祸莫憯于欲利，（憯：通“惨”。）悲莫痛于伤心，行莫丑于辱先，诟莫大于宫刑。（诟：耻辱。宫刑：古代阉割男性生殖器的刑罚，亦称“腐刑”。）刑馀之人，（受过肉刑的人。）无所比数，（不能放在一起相提并论。比：并列。数：计算。）非一世也，所从来远矣。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，孔子适陈;（雍渠：卫国太监。卫灵公与夫人南子同车出游，宦者雍渠坐在车右，孔子被安排坐在第二辆车。孔子曰:“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”丑之,去卫适陈(《史记·孔子世家》)。） 商鞅因景监见，赵良寒心;（商鞅：姓公孙，名鞅，卫人。初入秦,因宦者景监的引介而见孝公,其后变法强秦,封于商,号商鞅。赵良以商君系嬖人引荐，非为名之道，因而感到寒心。寒心：深心耻之，不以为然的意思。） 同子参乘，袁丝变色：（汉文帝出,宦者赵谈参乘,袁盎伏车前,直言谏阻。同子,指赵谈。司马迁因避父司马谈的讳,称赵谈为同子。变色，改变脸色。） 自古而耻之! 夫以中材之人，事有关于宦竖，（宦竖：宦官。竖，宫中供役使的小臣。）莫不伤气，（伤气：丧气、为之气短。）而况于慷慨之士乎?（慷慨：胸怀大志。） 如今朝廷虽乏人，奈何令刀锯之馀，荐天下之豪俊哉! 仆赖先人绪业，得待罪辇毂下二十馀年矣。（绪业：未完成的事业。指太史令之官职。待罪,谦词,即做官。官吏怕失职获罪，故称。辇毂下,指京师。辇毂，（niǎn gǔ）皇帝的车驾。）所以自惟： 上之不能纳忠效信，（纳忠效信：献忠信之诚心于天子。纳、效,均献之意。）有奇策才力之誉，自结明主; 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，（拾遗补阙：弥补天子之缺失。指谏言。阙，通“缺”。）招贤进能，显岩穴之士;（指隐逸高士。古代隐士多山居顾而称之为岩穴之士。） 外之又不能备行伍，（备行伍：居身行伍之间。）攻城野战，有斩将搴旗之功; （搴旗：拔取敌方之军旗，意即战胜立功。搴，（qiān）拔取、夺取。）下之不能积日累劳，取尊官厚禄，以为宗族交游光宠。四者无一遂，苟合取容，（苟且迎合他人,借以取得容身之地。）无所短长之效，（指庸庸碌碌,没有成就。短长,偏义复词,着重在“长”之意。所,指示代词,代之事、之物。）可见于此矣。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，陪外廷末议，（向者：过去、从前。厕：置身于、参与,谦词。下大夫,汉代沿用古制，将大夫分为上、中、下三等,大史令属下大夫。陪外廷末议,陪坐在外朝议席之末。外廷,外朝。汉朝官员分丞相以下至六百石为外朝官;大司马、侍中散骑诸吏为中朝官。太史令属外朝官。）不以此时引纲维，（引：正、整顿。引纲维：根据典章法纪。）尽思虑，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，在阘茸之中，乃欲仰首伸眉，（扫除之隶：指供打扫的贱役，谦词。阘茸：（tǎróng）指地位低下之刃。阘：小户，引申为卑下。茸：细毛。仰首伸眉，得意之状。）论列是非，不亦轻朝廷、羞当世之士耶? 嗟乎! 嗟乎! 如仆尚何言哉! 尚何言哉!且事本末未易明也。仆少负不羁之行，长无乡曲之誉。（负：欠缺。另一解:负,怀抱、抱持。不羁之材：才行高远，不可羁绊。乡曲,乡里。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，使得奏薄技，出入周卫之中。（奏薄伎：贡献浅薄的才能，指仕为郎中。周卫，周密的防卫。指官禁。）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，（喻事情不可兼施。此指一心供职,不能再顾私事的意思。）故绝宾客之知，（知：知遇，了解。指交往。）亡室家之业，（亡：借作“忘”，忘记,指抛弃、不管。(一读无,没有)）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，务一心营职，（全心全力投入工作。务,动词,专力、尽力。）以求亲媚于主上。（亲媚：讨好。）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。（谬-错误。）
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，（李陵,陇西人。字少卿,汉名将李广之孙。武帝时,为骑都尉,率步卒五千人深入匈奴被围,矢尽援绝,战败投降。俱居门下,李陵少为侍中,迁则仕为郎中,都能出入宫门,故云。）素非能相善也。趋舍异路，（志趣行事不同。李陵好武,司马迁擅文,好尚各有不同。趋通趣。趣舍，取舍，爱好。亦可以理解为进退。）未尝衔杯酒，接殷勤之馀欢。（殷懃：情意恳切。）然仆观其为人，自守奇士：（能坚守节操的特殊人物。自守：自守节操。） 事亲孝，与士信，临财廉，取与义，分别有让，（能分别尊卑长幼、知礼谦让。）恭俭下人，（下人：谦卑待人。“下”,动词,处于低下之位。）常思奋不顾身，以徇国家之急。（徇，通“殉”,舍身从事。）其素所蓄积也，仆以为有国士之风。（国士：一国杰出的人物。）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，赴公家之难，斯已奇矣。今举事一不当，（举事：行事。）而全躯保妻子之臣，随而媒糵其短，（指夸大李陵的过失而构陷成大罪。媒糱：（niè）酵母，酒曲此处做动词，有酿成之意。）仆诚私心痛之。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，深践戎马之地，足历王庭，（王庭：匈奴单于的住处。）垂饵虎口，（谓此次出击匈奴,原意在牵制匈奴,有如诱饵一般。）横挑强胡，（勇猛地挑战。）仰亿万之师，（仰：仰攻,李陵军被困山谷,匈奴军居高临下,所以说“仰”。另有一解：仰为对战的意思。）与单于连战十有馀日，所杀过当。（所杀敌人超过已方的损失。）虏救死扶伤不给，（不给：不暇、顾不上。）旃裘之君长咸震怖，（旃（zhān）裘：匈奴人之衣服,借指匈奴。）乃悉征其左、右贤王，（匈奴君王单于下面的最高官位。）举引弓之人，（举一尽数发动。）一国共攻而围之。转斗千里，矢尽道穷，（箭矢已尽，无路可走。）救兵不至，士卒死伤如积，然陵一呼劳，（劳：鼓励、慰勉。）军士无不起，躬自流涕，沬血饮泣，（沫血：形容血流满面。沫，擦脸，洗脸。）更张空弮，（张空弮：举着弩弓。因无箭故称空弮（quān）。）冒白刃，北向争死敌者。（死敌：与敌人决一死战。）陵未没时，（没：指军队覆没。）使有来报，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。（奉觞上寿：举杯祝贺。觞,盛酒器,以觞代酒。）后数日，陵败书闻，主上为之食不甘味，听朝不怡，大臣忧惧，不知所出。（不知如何是好）仆窃不自料其卑贱，（不自料：不自量。）见主上惨怆怛悼，（惨怆怛悼：凄惨感伤。）诚欲效其款款之愚。（款款：忠诚的样子。）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，（士大夫：指李陵所率部下。绝甘分少：自己不吃甘美食物,把仅有的少量物品分给别人，形容能与人同甘共苦）能得人死力，虽古之名将，不能过也。身虽陷败，彼观其意，（犹言“观彼之意”。）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。（得其当：得到适当的机会。）事已无可奈何，其所摧败，（摧败：摧毁打败。）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。（暴：暴露、表白。）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，适会召问，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，欲以广主上之意，塞睚眦之辞。（指,意思。推言,阐述、说明。塞睚眦之辞,杜绝怨家挟嫌报复的批评。睚眦,怒目相视的样子。）未能尽明，明主不晓，以为仆沮贰师，而为李陵游说，遂下于理。（沮：毁谤。贰师,指贰师将军李广利,武帝李夫人之兄。此次征匈奴,贰师以三万骑为主力，未遇敌,而陵军苦战失败,故武帝疑迁毁谤贰师将军。理,指大理即廷尉,掌诉讼刑狱之事。）拳拳之忠，（拳拳：忠谨的样子。）终不能自列，（自列：自己陈述。）因为诬上，卒从吏议。（吏议：法官的判决。）家贫，货赂不足以自赎; （货赂,财货。自赎,赎罪。汉制,犯罪可用钱财赎罪而免刑。）交游莫救，左右亲近，不为一言。身非木石，独与法吏为伍，深幽囹圄之中，（囹圄：（líng yǔ）监牢。）谁可告愬者!（愬,通“诉”。）此真少卿所亲见，仆行事岂不然乎?李陵既生降，隤其家声，（隤：（kuì）败坏。李陵是名将之后，据《史记·李将军列传》记载：“单于既得陵，素闻其家声，以女妻陵而贵之。自是之后，李氏名败。”）而仆又佴之蚕室，（佴：相次，随后。指罪居李陵之次。又有一说佴字为耻字。蚕室：像养蚕般的温室，受宫刑的人畏风寒，须温室才得活。因而用以称施官刑之密室。）重为天下观笑。（重：深深的。）悲夫! 悲夫! 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。（一二：犹“逐一地”,详细的意思。）
仆之先，非有剖符丹书之功，（剖符丹书：剖符,剖分开的信符。符,用竹、木或金属制成,上写文字,分成两片,君臣各执一片,以为凭证。丹书,又称丹书铁券,是在铁券上用朱砂写上誓词,后世子孙有罪可以赦免。）文史星历，（文献、史籍、天文、律历,皆太史令执掌之事。）近乎卜祝之间，（卜祝：负责占卜和祭祀时司赞辞的人。）固主上所戏弄，倡优所畜，（如倡优一般的豢养。倡优,表演歌舞或演戏的人。）流俗之所轻也。假令仆伏法受诛，若九牛亡一毛，与蝼蚁何以异?（九牛亡一毛：比喻极轻微。亡，失去。蝼蚁：蝼蛄和蚂蚁,比喻极细微的东西。）而世又不能与死节者，特以为智穷罪极，不能自免，卒就死耳。何也?素所自树立使然也。人固有一死，或重于泰山，或轻于鸿毛，用之所趋异也。（用：作用、用处,名词。之,相当于“的”,连词。所趋,趋向的目标。）太上不辱先，其次不辱身，其次不辱理色，（理色：脸面颜色。理,指肌肤之纹理。色,气色。）其次不辱辞令，其次屈体受辱，其次易服受辱，其次关木索、被棰楚受辱，（易服,改穿赭色的囚衣。赭，红色。关木索,被加上桎梏绳索。关,贯穿之意。木,木枷、桎梏。索,绳索。被棰楚,受杖刑。被,蒙受。棰楚,鞭答的刑具。）其次剔毛发，（古代髡刑,剃光头发。）婴金铁受辱，（婴金铁：古代用铁圈東颈的钳刑。婴，缠绕。）其次毁肌肤、断肢体受辱，最下腐刑极矣!（腐刑：即官刑。） 传曰： “刑不上大夫。”（刑不上大夫：是说刑罚不加到大夫身上。传：书传。此指《礼记·曲礼》。）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。猛虎在深山，百兽震恐，及在槛穽之中，摇尾而求食，积威约之渐也。（槛穽，槛、兽笼。穽，捕兽的陷阱。积威约之渐也,被累积的威势限制而逐渐驯服了。约,约束、束缚。渐：浸渍,含逐步形成之意。）故士有画地为牢，势不可入; 削木为吏，议不可对，定计于鲜也。（削木为吏,面对木头削成的官吏。议不可对,不愿面对它的审问。议,审罪。定计于鲜也,在受刑之前心中早有明确的决定。鲜,借为先。）今交手足，受木索，暴肌肤，受榜箠，（榜箠：榜：鞭打。箠：竹棒。此处用作动词。）幽于圜墙之中。（圜墙：指牢狱。）当此之时，见狱吏则头抢地，（枪地：触地。是说叩头乞求。枪,同“抢”）视徒隶则心惕息。（惕息：是胆战心惊的意思。惕,惧怕。息,喘息。）何者?积威约之势也。及以至是，言不辱者，所谓强颜耳，曷足贵乎?（以,同“已”。强颜,厚着脸皮,不知羞耻。）且西伯，伯也，拘于羑里;（周文王姬昌,为崇侯虎所谮,被纣王囚禁在羑里。） 李斯，相也，具于五刑;（李斯,楚上蔡人,秦始皇时为丞相。二世立,赵高用事,诬其子与盗通,腰斩咸阳。五刑,墨(黥面)、劓(割鼻)、刖(断趾)、官(阉割)、大辟(死刑)。） 淮阴，王也，受械于陈;（淮阴侯韩信,汉高祖时大将,原封楚王,有人诬告他谋反,高祖用陈平计,借口游云梦,召信会于陈,高祖令武士缚之,械信至洛阳,赦为淮阴侯,后为吕后所杀。）彭越、张敖，南面称孤，系狱抵罪;（彭越,汉初功臣,从刘邦击破项羽于垓下,封梁王。有人告他谋反,被囚洛阳,夷三族。张敖,赵王张耳之子,高祖之婿,袭父爵为赵王。因其臣下贯高等谋杀高祖事发，被捕。） 绛侯诛诸吕，权倾五伯，囚于请室;(绛侯周勃,高祖功臣,封绛侯,曾定计诛杀昌后来族昌产、吕禄等,安定刘氏。后遭人诬告谋反,被囚请室。请室,汉代囚禁犯罪官吏的牢狱。) 魏其，大将也，衣赭衣，关三木;（魏其侯窦婴,景帝时大将军,平定七国之乱有功,封魏其侯。后与丞相田蚡不和,被治罪下狱,遭杀害。三木,手、足和颈上的刑具。） 季布为朱家钳奴;（季布为朱家钳奴-季布,项羽之将领,羽既败,季布剃发变服,卖身给当时鲁国的游侠朱家为家奴。钳,以铁束颈。） 灌夫受辱于居室。（灌夫,汉颖阴人,尝为将军,为人刚直使酒,与窦婴善,因在丞相田蚡席上使酒骂座,被缚系居室,以不敬论罪。居室,拘禁犯人的处所。）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，声闻邻国，及罪至罔加，不能引决自裁，在尘埃之中。（罔加,受到法令制裁。罔,同“网”,即刑法。引决自裁,自杀）古今一体，安在其不辱也? 由此言之，勇怯，势也; 强弱，形也。审矣，何足怪乎? 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，（在未受法律制裁前自杀。绳墨,指法律）以稍陵迟，（陵迟：衰颓、卑下。）至于鞭箠之间，乃欲引节，（引节：为守气节而自杀。）斯不亦远乎!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，（重-慎重、不轻易。）殆为此也。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，念父母，顾妻子。至激于义理者不然，乃有所不得已也。今仆不幸，早失父母，无兄弟之亲，独身孤立，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?且勇者不必死节，怯夫慕义，何处不勉焉?仆虽怯懦，欲苟活，亦颇识去就之分矣，（识别死节和苟活的区别。此言自己亦知舍生就义。）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! （缧绁：指捆缚犯人的绳索,借指牢狱。）且夫臧获婢妾，（臧获：古时对奴婢的贱称。）由能引决，（由：通“犹”。）况仆之不得已乎?所以隐忍苟活，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，恨私心有所不尽，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。（隐忍：隐去本意而持以忍耐。粪土：污浊的环境。没世：终结一生。）
古者富贵而名磨灭，不可胜记，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（倜傥：酒脱不拘,才德卓异。）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（演：推演。《周易》,相传文王被拘囚在羑里时,将八卦推演成六十四卦,作卦辞、爻辞,始成书,称《周易》。） 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（厄,穷困。《春秋》,孔子周游列国,不得其道而行,乃据鲁史而作《春秋》。） 屈原放逐，乃赋《离骚》;（屈原一-战国楚人,为楚三间大夫,深受怀王器重,后为上官大夫靳尚所谮,放逐江南,乃作《离骚》。） 左丘失明，厥有《国语》;（左丘明,春秋时鲁人,相传《左传》《国语》都是他所作。） 孙子膑脚，兵法修列; （孙膑,战国齐人,与魏人庞涓俱学兵法于鬼谷子,涓自以为不及而害之,刖其足。今山东出土古物有《孙膑兵法》。膑,古代一种剔掉膝盖骨的刑罚。修列,编成。）不韦迁蜀，世传《吕览》; （吕不韦：秦始皇的相国,始皇十年,因罪免职;后奉命迁蜀,畏罪自杀。为相国时,召集门下客作《吕氏春秋》,又称《吕览》。）韩非囚秦，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;（韩非：韩国之公子,为法家代表人物。初以书谏韩王,韩王不听,乃作《孤愤》《说难》等十余万言。后入秦,为李斯所害。） 《诗》三百篇，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（诗,即《诗经》,中国最早诗歌总集,有三O五篇。分风、雅、颂三种体裁。）此人皆意有所郁结，不得通其道，故述往事，思来者。（思来者：让后世的人知道自己心志。）乃如左丘无目，（乃如：至于。）孙子断足，终不可用，退而论书策，以舒其愤，思垂空文以自见。（垂,流传。空文,指文章。这里说不能建立功业,而仅著文章。见,同“现”。）
仆窃不逊，近自托于无能之辞，（无能之辞：谦词,拙劣的文笔。）网罗天下放失旧闻，（放失：散失。）略考其行事，综其终始，稽其成败兴坏之纪，（稽,考察。纪,纲纪,此指规律、道理。）上计轩辕，下至于兹，为十表，本纪十二，书八章，世家三十，列传七十，凡百三十篇。（轩辕,黄帝。传说中的远古帝王,居轩辕丘,故称轩辕氏。《史记》“表”以序年月,“本纪”以记帝王,“书”以记典制,“世家”以记诸侯,“列传”以记人物,为第一部纪传体之通史。）亦欲以究天人之际，（天道人事间相应之关系。）通古今之变，成一家之言。草创未就，（草创：起草、草稿。）会遭此祸，惜其不成，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。（愠色：怨恨的表情。）仆诚以著此书，藏诸名山，传之其人通邑大都，（藏诸名山,传之其人,通邑大都一一名山,指古帝王藏书之府。其人,指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。通邑,大邑、大都会。）则仆偿前辱之责，虽万被戮，岂有悔哉!然此可为智者道，难为俗人言也!
且负下未易居，下流多谤议，（负下未易居,负罪之下,不容易自处。下流,水的下游,比喻卑下受污辱的地位。）仆以口语遇此祸，重为乡党所戮笑，（戮笑：辱笑。）以污辱先人，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丘墓乎? 虽累百世，垢弥甚耳!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，居则忽忽若有所亡，（肠一日而九回,指痛苦忧思在心中翻来覆去。九,象征多,虚数。忽忽,恍恍惚惚。）出则不知其所往。每念斯耻，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。身直为闺阁之臣，宁得自引于深藏岩穴耶?（直,只、仅。闺阁之臣,言身遭官刑,有如宧官。闺阁,指官禁。自引,自己引身而退。）故且从俗浮沉，与时俯仰，以通其狂惑。（从俗浮沉,随波逐流。与时俯仰,随宜应付。通,抒发。狂惑,内心的愤慨和矛盾。）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，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? （剌谬-违背。剌,乖戻。）今虽欲自雕琢，曼辞以自饰，（曼辞：美好的言辞。）无益，于俗不信，适足取辱耳。要之死日，（要之：总之。）然后是非乃定。书不能悉意，略陈固陋。谨再拜。（谨再拜：谨,恭敬、敬慎。再拜,古代书信首尾常用之敬辞。)
很奇怪现在许多的司马迁塑像都有胡子。为什么呢？